那年山中

  秋意漸濃,空氣中迷漫著一股野薑花的幽香,思緒不知不覺飛到遙遠的山谷中。

  民國七十二年,經台中縣國中幹事甄試,分發到和平國中。雖說自小在台中長大,但和平鄉這地名我可還是頭一回聽到。經多方打探、尋問,才知道自己竟在無意中到了台中縣的最高學府了。面對無知的未來,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搭上了經梨山往花蓮的台汽客運。一路上只記得朋友再三交待的:「到了天冷吊橋就該準備了,可別一坐就到梨山吃蘋果去啦!」。因此,上車後,我連打瞌睡都不敢,只怕稍有疏忽就真到花蓮了。

  二月的山區是五彩繽紛的,大甲溪對岸的山頭被層層疊疊的山嵐圍繞,活脫脫一幅鮮活的水墨畫。彎延的道路兩旁滿佈著紅色的櫻花;粉紅的桃花;白星狀的梅花;白串狀的李花,一片花海,那種壯觀真非筆墨所能形容。腦海中不覺浮現出陶淵明桃花源記「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景真是只曾畫中有,人間難得幾回見啊。對和平的第一眼印象,就讓我忍不住深深的愛戀上它,內心先前所有的不安瞬間消失了。

  鄉村人情味的濃厚由司機先生的熱心可見一般,當他知道我的目的地之後,深怕我人生地不熟會迷路,未到站就在崑崙巷口把我放了下來。順著路標沿產業道路上行,一路上淨是梨花、桃花、梅花,人在花道上走過,猶如置身仙境;而滿街無拘無束的雞、鴨、火雞,對我這冒昧造訪地外來客似乎毫無疑懼,悠閒自在的打腳邊走過,讓人大開眼界,簡直看傻了眼。

 和平鄉雖然幅員遼闊,但是人煙稀少,因此只設有一所國中。所以從梨山、達觀遠到而來的學生,非得住校不可。開學第一天,當一個個險些被行裏遮蓋得看不到了的小蘿蔔頭,在父母陪同下來到校報到時,我直耽心:「這麼小不點就要住校,他()們會不會照顧自己啊?」,很快地,我就確定自己是多慮了。一群來自不同族群(閩南籍、客家籍、外省籍、山地山胞、平地山胞)的孩子,才不一會的功夫就已經毫無隔閡地打成了一片,在校園裡跑上跳下好不快樂。而我所想像的哭著要媽媽的鏡頭,是一幕也沒上映。

 或許是環境教育的吧!一年級的娃兒,連洗手台都還是勉強才能搆著,他們竟能毫不含糊地洗碗盤、燒水洗澡、洗衣服,甚至洗床單、被套。面對這一群小巨人,我不禁好奇的問:「你們平常在家中都要作家事嗎?」,孩子們爭先恐後和我聊起家中的一切,吃驚的聽到一件件令人心酸的故事。梨山上的老劇本,老榮民的爸爸,弱智或殘障(眼瞎、耳聾、啞巴)的母親,一大群的孩子,一間勉強容身的工寮。這些若生在都市中,可能還要爸媽呵哄的孩子,卻早自國小就已在果園裏靠打雜,賺取微薄的生活所需了。我終於恍然,為何他們這麼小就離家在外,卻仍能如此堅強、如此怡然自得的原因了。

 山上的日子是多采多姿的,清晨叫醒我的不再是單調刺耳的鬧鐘,而是孩子們嘹亮的山地歌聲,雖然聽不懂他們唱的意思,但可以感受到他們的快樂。每天一早我便匆匆起身到操場運動,孩子們興奮的圍前圍後,跟在我四周跑跑跳跳,大夥笑哇鬧哇,把沈睡的山林硬是吵得滿坑滿谷的金黃。漏氣的是,往往沒跑多久,我這都市肉雞就已汗流浹背、氣喘噓噓,宣告陣亡了。孩子們卻是一個個面不改色的遙遙跑在前,為我吆喝著打氣,甚至故意再來個折返跑,消遣我這老人家。為了賭一口氣,只好賣老命的追!等吃飯鐘響了,學生們散了,我也累趴了。幾年下來,倒還真被練就出一身好體力呢!

 每天除了睡覺,廿四小時和這群小黏皮糖混在一起,感覺上就好像一家人一樣,想有師生之別,難啦!下課後,孩子們習慣性的鬧著我,彈吉它教他們唱民歌;張姐也在小女生的簇擁下,搬出錄音機教大夥跳土風舞,直到太陽西沈,廚房老爸一再喊著:「嗎呢!」(山地語:吃飯),大家才意猶未盡的洗手到餐廳開飯。生活過得愜意而愉快。

 因為是迷你學校,每班學生不到三十人,所以老師和孩子相處起來分外窩心。上課的內容也較活潑生動。像童軍課,就常在小溪裡就地取材,來一場無具炊比賽。學生自家中帶著鋸好的竹筒,煮起竹筒飯。而溪中現撈的蝦配上路邊野生的龍鬚菜,一鍋上好鮮美的湯就上桌了。除此之外,耶誕節的土風舞大賽;畢業典禮的全校聚餐;住校生慶生的營火會;暑假的露營野炊;……課程新鮮又刺激,這些課程,恐怕是一般都市學生只能想像的囉!

 山區生活,最大的不便就是沒有自來水。學校的水全是從山溝裏一路接水管引來的。冬天旱季,常常下了課,就得帶著一群小鬼,扛著水管上山找水源,這才深深悟到什麼叫做靠天吃飯。有時水太少了無法燒熱水洗澡,晚上九點以後,在漆黑的教室前你會聽到窸窣地水聲。初到時,不明所以,還以為是學生不睡覺躲在那玩,正待偷偷靠近,抓一個出人不備時,只見洗手台後突然伸出了一個頭和兩隻揮舞的小手,孩子嚷嚷著:「別過來,我在洗澡啦!」,這才曉得原來入夜後水氣較足,孩子趁這時才露天洗澡。知道原委後,我再也不敢隨便大驚小怪的追人了,以免碰到讓自己尷尬的場面。

 旱季過後,夏天的雨季來了,水是夠用啦,但是又出問題了。常常大雨過後,溪水沖走了所有的引水管,師生一行又得上山去找水管了,好不容易千辛萬苦引回來了水,卻是又黃又濁,最可怕的是,打開水龍頭竟能流出死魚死蝦呢!噁心吧!記憶深刻的,有一次竟接到了一條死蜥蜴,當場嚇得差點死了半條命。進化論說得好:「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人為了要活命就會學到生存法則,所以,用明礬沈澱水這一招,就是那時在山上學會的。

 說到山上的雨,那可是十天半個月也說不完的。春天時節的雨是柔細的、詩情畫意的,配上滿山虛無縹緲的白霧,令人宛如瓊瑤小說裡,不食人間煙火的公主般。可是一到夏季,那可就是萬馬奔騰了,往往午后的一場大雨,草坪上的三個魚池立時灌滿,待雨勢稍歇,哇!草地上處處可見自魚池中偷溜出來的魚蝦。一群孩子童心大發,打著赤膊,在水中一邊玩水一邊捉魚,其樂無窮。一事兩面,有好玩之處,也有不便的困擾。大雨過後,山上的水一路沖下,整條產業道路猶如小型瀑布,想下山買個東西,那可就顧不到形象問題了。穿條短褲,踢著拖鞋,讓冰涼的水自趾尖竄過,趁四下無人,放縱一下自己,踢著水花一路晃盪而下。不小心被學生看到了,這下可臉都紅了。平日道貌岸然地訓斥他們:「國民生活須知怎麼讀的,怎檥可以穿拖鞋到處跑,沒禮貌!」,這下糗大了!

 每年春、秋二季,當空氣中瀰漫花香時,我就不能自禁的開始浪漫起來。出生之犢不威虎,從沒想過會不會有蛇?會不會有壞人?一清早,帶著花剪往大甲溪走,沿路清風徐徐,貪婪的深呼吸著,想把所有的花香裝進肺裡,當看到一朵朵白色的野薑花在風中搖曳時,驟時滿心被喜悅脹得滿滿的。不知不覺採了滿手,一路捧回學校,每間辦公室插一盆,所到之處都聞得到它幽幽的清香,生活一下子變得好有情趣。

 在山中一晃八年,結婚生子,日子過得真是好比神仙。但是好景不常,人口外流的愈來愈兇,學校面臨減班的命運,而我因超額被擠了出來。離開和平至今一眨眼,已數年了,午夜夢迴,總是無法自禁的回想過去點點滴滴。山中的純真自然;山上孩子無污染的心靈;村民樸實的人情,同事間真心的相待,一切一切讓我揪心。如果有可能,我多麼希望再回去一掬野薑的芳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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