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蛇

大學畢業,如願考上國中幹事分發至山區學校。在離開縣府臨時約僱人員一職時,老秘書經驗傳承:「山上可不比平地,穿長褲,穿布鞋,進出多注意。」對山城生活一無所知的我,絲毫體會不出老人家言下之意,興奮地在桃李爭豔的二月,懷著詩情畫意的心境,開始人生中最菁華的一段歲月。

理工科出身的女孩男性化,而我更是箇中翹楚,因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對我而言雖然有些許單調,但是,上山採野百合、沿河摘野薑花、下溪撈蝦、摸黑坐在校園中觀星的樂趣讓我儼然忘卻生活中諸多不便與枯燥煩悶,即便寒暑假全校只留下我一人住宿亦不曾嚇倒過我,這種日子過得愜意至極。

老一輩人常言:「寧吃過口飯,不說過口話。」少根筋的我從沒想過緣由。當大夥言之鑿鑿「記得起床一定要疊被子,值夜室被窩裡就曾經藏過蛇,把值夜老師嚇得馬上就從床上彈下地。」「隨時小心腳底下,山上的蛇不怕人,大晌午的在眾目睽睽之下就游進了辦公室。」「住校生常到河邊抓蛇,還會請廚房老爸幫忙加菜呢。」不知是幸運之神特別眷顧的我還以為大家唬人:「哪有可能,我來了好幾年也沒見過一條蛇。」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隔週摸黑返校,就聽學生沸沸揚揚討論住山下的捉蛇人在校門口抓了一條上身掛在梅子樹上,下半截還拖在路中央的臭青母,光是聽到學生的形容牠巨大的模樣,再外加自己的想像,猛地我全身雞皮疙瘩全都豎立了起來,彷彿上萬隻的螞蟻從腳趾頭一路爬到頭頂上,癢得我坐立難安。

傍晚坐在小客廳和老公聊天,只見他突然面色凝重的看著我:「妳不要害怕,記得,千萬不要動!」看到他的表情,別說動了,我全身骨頭都癱了,待老公拿掃帚往門柱子上猛敲,我才尖叫著一路跳腳爬上桌子,難以想像,一條龜殼花就倒吊在我身後門框上,這一嚇非同小可,不但宿舍四周窗櫺全洒上雄黃,方圓百里幾乎全覆蓋了石灰粉,雖是如此,每天放學回宿舍,我還是得眼觀四面,確定安全才敢踏進屋,直到此刻我才後悔,見不到「牠」日子是多麼的美好,因為,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生平只怕…「蛇」。

「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零。」住梨山的友人送了棵頭號大的高麗菜給我,好東西當然要和好朋友分享,我樂得喚姐妹淘來一塊享用,大刀甫下,我面色鐵青不顧形象,衝到門口喊救命:「菜葉子裡有蛇啊!」山上長大的阿碧姐面不改色扛著鋤頭走進廚房,一鋤頭就往下砍,一條雨傘節當場斃命。為了怕我在學生面前難堪,阿碧姐安撫我:「我們家黃老師有一次更好玩,陪我回家整理園子,大老遠就興奮的喊:『好大的花菇,好漂亮!』我一聽不得了,提著鋤頭就朝他跑,那個近視眼把龜殼花看成了花菇,還好它是在冬眠,盤成了一圈,否則我看還不知道是誰吃誰?」經過這次短兵相接,即便再灑脫的我也不得不收歛,平日上下山豈止牛仔褲布鞋,手上還多了隻木棒如影隨行。兒子出世後,為了不讓孩子有機會看到老媽動輒跳上桌的奇景,顧不得一大票情同手足的老友,我申請調校。

自從調到平地後,幾十年來,每次和朋友分享當年在山上生活的快樂與自在時,最終大家總忍不住問:「既然那麼好的地方,妳當初幹嘛要申請調到平地。」對於大家一再的追問,老實成性的我只得招供:

「因為我做了壞事!」

一天半夜內急摸黑進廁所,只覺得腳底一軟,還好我那時還年輕,一個箭步就跳上了浴缸。老公被我的尖叫聲嚇起床,打開燈,只見那條倒楣的龜殼花一頭就鑽進了半腐爛的門框,只剩半截尾巴露在外頭,愈拉牠,牠愈是往裡鑽,牠不出來,我連洗澡、坐馬桶都害怕,拿水泥把門框封了起來,心裡頭還是怕怕的,所以,趁學校超額,我趕緊申請外調,至於那條蛇現狀如何,是還留在門框裡成標本了,還是早就爬出去了,我就無可奉告了。

同事驚心動魄的聽完我的描述,莫不慶幸我命大,「說我命大!呵~你們就客氣多了,我老公說那條蛇不是不咬我,只是因為被我踩昏了,胖子就有這個好處!」

人老了,動不動就會想起當年點點滴滴,我常在思考:想當初若非拜蛇所賜,讓我毅然起動念下山,九二一地震我不知是否葬身和平;若非蛇把我嚇得膽戰心驚,敏督利的土石流,我可能亦沉入大甲溪見不著太陽,想來,我與蛇的因果關係還真是菲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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